越南台商人物誌 – 許燦煌 文化新南向 – 越南史料收藏家 本文發布於越南台灣商會聯合總會會訊238期

撰文/潘美玲(經典雜誌文稿召集人) 攝影/顏松柏(經典雜誌攝影)

清代皇帝御筆手書 – “知道了” 變台北故宮最夯的文創商品!你應該想像不到,越南也有「知道了!」這樣的皇帝朱批吧?

小心翼翼展開一疊泛黃的奏摺,越南嗣德皇帝的娟秀字跡「知道了!」赫然出現眼前。咦!越南皇帝也寫中國書法?一段中國與越南藩屬國之間的文化臍帶關係,透過一名台商的意外收藏,披露世人眼前。

許燦煌 文庫 收藏緣起

不同於一般越南台商的形象,許燦煌在該地的經商歲月,並未因為異鄉寂寥,而將時間花在風月場合,他最喜歡找「黃臉婆」打發時間。

許燦煌猶記得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個夏天,騎著摩托車在胡志明市的阮氏明開路,因為人在異鄉百無聊賴,突然想要看一點自己熟悉的文字,因此繞進了舊書攤,目光被一疊中國版的線裝教科書給吸引住,一口氣買下了華法學校的國語教科書兩百冊,花光了帶在身邊的五百萬越盾(約合台幣一萬二千五百元)。

店家難得遇見這樣的大戶,隔天老闆娘就打電話通知他還有書要賣,問他有沒有興趣,事實上是無論如何都要請他過來看看,兩大冊破舊的奏本(中國稱奏摺),當時對越南歷史尚不熟悉的他,最大的疑惑就是:越南這個國家怎麼寫漢字?幾番議價,最後把這些不知為何流出宮廷的文史資料帶回家去。當時中國古文件在市場很是搶手,他不諱言,收藏之初是以獲利為考量點,想著轉手賣出後的豐厚利潤。

想不到的是日後的發展。許燦煌說,自己本來是一個經濟動物,幾乎不懂任何文史,因緣際會一腳踏進迷人的「黃臉婆」收藏世界,這些泛黃的古籍深深吸引著他,最後,竟一本也捨不得賣。透過這些收藏的第一手資料,他所看到的越南是個崇尚儒釋道、充滿文化藝術底蘊的國度,他感嘆地說:「我們(台灣)真的是一點都不懂越南!」

開啟歷史拼圖的收藏人生「歷史就是一個拼圖。」幾乎成了許燦煌的口頭禪。
一般人印象中的收藏家應該是有相當資本的好野人,但一九九二年第一次進入越南打拚的許燦煌,卻是個經商失敗、經濟拮据的小台商,就連對文史的研究認識,也幾乎是從零開始。對越南歷史的涉獵,是從細讀一本越南友人阿光借給他的《越南史略》開始的。因為收藏而研究,又因為研究而收藏,透過這樣不斷的循環,他的區域收藏完整度相當高。


把收藏當成異鄉經商外,唯一一件正經認真的事,雖不能說傾家蕩產,但也絕對可以說是傾其所有,手頭就算並不寬裕,但只要看到值得的物件,下手絕不猶豫。而奇怪的是,每一次當他收藏研究到一個階段,遇到瓶頸,不多時,這個物件就會出現在他身邊,他笑說,這就是他的天命吧!一般收藏講的是「結果論」,也就是比原價翻了幾倍,賺了多少,但許燦煌卻認為收藏最大的樂趣,是在尋找的過程,邊走邊看邊買邊研究、邊成長,有時候疑問沒有解決,還會睡不著覺。認真收藏之後,他只買不賣,因為他理解到:有系統的收藏才是這一批文物最大的價值。
泛黃的古書,上段為漢文意譯,中段為越南人發明的漢喃文,下段為越文。
上圖:泛黃的古書,上段為漢文意譯,中段為越南人發明的漢喃文,下段為越文。


唯一的壞處是:錢花得很快!有時候左手好不容易賺的錢,右手就因為新的「獵物」出現,又把錢給轉了出去。收藏初期,周遭朋友也有不以為然地酸言酸語潑他冷水,「這種東西啊!呷意就看成是寶啦!」「愛上就是寶啦,不愛,不過就是一堆垃圾!」曾經有很多次發誓不買了,不收了,因為幾乎把所有賺的錢都投注下去,雖然太太完全相信他,但他也不能無視於
家庭的經濟壓力。支撐他繼續收下去的力量,卻是因為他內心意識到,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,如果當時他沒有收藏,這些斷簡殘篇不知將流落何方?一名越南教授告訴他,曾經眼睜睜地看過一本珍貴古繪圖籍,被越南人當成捲煙紙,捲起煙草慢慢地燒掉。從他的眼中感受到「心如刀割」的痛楚。當時的越南社會貧苦,經濟未有起色,衣食多無著落,哪有心情保存,也因為透過許燦煌的蒐集,這些珍貴的文獻才不至四散紛飛、佚失無蹤。

一個經商的小台商,為什麼能有如此大量可觀的收藏?

一九九四年,他成功地在連鎖超市設置化妝品配件專櫃,隨著佈店業務的開展,讓他有機會在狹長的越南國土上南北奔波,足跡從最南端的湄公河流域到中部廣南省、廣義省、承天順化省……各地風土民情盡收眼底。聽他形容二十年前的越南峴港,平直的海岸線上,海產豐饒,撈起的鮮蜆蛤蠣又肥又大,載貨舢舨重重地壓平在沙灘上。九人座的裕隆小卡,是當時往來南北的一部「戰車」,有時候長途旅行,以車為家,好幾個小時的車程之後,最大的享受是停在路邊,在椰樹下的吊床上,翹著腳喝一杯越南咖啡(真正的歇歇腳)。

過去在越南必須以人頭投資,台商或因寂寞,或圖方便,多養起二奶、三奶,在當地的形象不佳。但認識他的越南人都知道,他專門在收這些「破爛紙張」,沒有時間亂搞男女關係。將注意力轉移到文獻蒐集,從隨機收藏到專注研究,讀書人的形象反而贏得在地人的敬重,意外為他日後的收藏之路,另闢一條蹊徑,贏得了另一種「方便」。因為越南雖非母系社會,但當家作主的卻往往是「喊水會堅凍」的女性,這些已婚婦女們,反而會主動要求他們的老公幫忙許燦煌,設法入手一些難得的文件史料。

在越南,仍舊有一種貧富階級意識,因為窮,因為職業低賤,常常受到歧視鄙視,但許燦煌最喜歡接觸的反倒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,譬如三輪車夫。他眼光獨到地說:「每天在街頭巷尾到處跑的三輪車夫,最清楚哪裡有好東西。」除了平等心相待,一包555牌香菸,馬上打通彼此遙遠的距離,透過跟這些小人物的交情,在窮鄉僻壤或冷漠都會灑網布線、結好緣,後來,竟也有人主動把書送給他。他發現,越南人相當尊敬讀書人。鄉下人對於這些他們看不懂的歷史文件,想交給的是懂得珍惜的人,收藏過程中,他跟賣聖旨的越南人變成朋友,彼此之間不只是買賣,而是一種可以託付的信任關係。

見識學術的傲慢

「 你看喔!中國聖旨是『奉天承運』為開頭,越南版聖旨卻是『承天興運』,除了以示區隔(中越),同時也有主從尊卑的意涵。」剛開始有些驚訝許燦煌的飽學,原來他對於這些越南文史古籍不僅只是收藏。一般人眼中,一個工專學歷、讓人瞧不上眼的生意人,怎麼會懂得比學術圈的教授們還要深入地道?
越南版聖旨 - 承天興運


一九九六年,收藏之初,他回台灣專程到故宮找專家鑑定詢問,想知道自己所蒐的物件到底是真是假,但他永遠不會忘記以下這段對話。故宮專家告訴他:「你這物件,無庸置疑是真的,但是我們故宮,不收藏本國以外的歷史文物。」「您指的這個國家是,地理版圖之外,還是文化版圖以外的?」幾乎被激怒的許燦煌如此回應。


受此震撼教育,反而激勵他發憤鑽研,馬上辦了一張故宮圖書館閱覽證,自此頻密進出善本室,只要從越南返鄉,回台空檔,就泡在故宮的善本室圖書館內,開始自己認真苦讀越南文史。如今,對於越南歷代國號幾乎倒背如流,歷朝皇室君王名號、官吏職稱、典章制度、地方與中央的公文形制,甚至道教的符咒,以及北中南三地的古今地名遞變。從隨緣蒐羅到專志鑽研,現在的他,可以確切地告訴你,如何透過朱泥的粗精、紙張的質地,不同朝代皇帝在詔書上蓋章的方位、用字遣詞、字體,聖旨的圖騰、描金與繪銀的官位等細節,辨識出文件的年代與真偽。眼前這個「越南通」,不是靠死背書籍,而是真實進入歷史,藉著親炙這些文件史料,認識了一般人眼光中看不見的越南。


不藏私的分享

日本和室裡,幾張年輕的面孔全神貫注地圍著小方桌上一本通體漆黑、邊緣略有破損的線裝古書,只見許燦煌有如私塾老師般,對著這本蜜香皮紙上的漢喃字內容,簡單地注釋解說,「書頁上寫的『藩鎮營』其實就是胡志明市第一郡的古地名。」這本古書距今已有二百六十四年的歷史,是許燦煌在越南中部順化省向掮客阿清購買收藏的,書中記載著越南阮主時期,御用法師阮玄光以道教儀禮,進行南遷部隊的法事,是一部越南宗教政治,更具有王朝家系意義的古老籍冊。這個研究小組正在進行的是越南漢喃文獻古籍目錄提要的整理。許燦煌將三千多件收藏,無償地提供年輕學者許怡齡作研究,更大方無藏私地分享他多年研究的所知所得。

清華大學史研所博士葉毅均,本來研究的是中國思想史,如今跨領域進入越南歷史,他感嘆,過去作研究都是在圖書館的數位二手資料,但是在許燦煌這裡,卻能親眼看到,這些逐漸隨時間而氧化,有水漬痕跡甚至纖維化、逐漸裂解的原件,親手摸到,因反覆翻頁而起毛邊的紙張,那種歷史的現場感,讓人感動到久久不能自己。
越文春聯
上圖:河內還劍湖旁的玉山寺,書法老人不僅能說一口流利中文,還能寫越文春聯販售。

原始的古籍文件,是歷史研究的薪材,得以提煉出學術的菁華,設若沒有史料,又怎能研究得出所以然?首爾大學博士許怡齡表示,越南屬於華人文化圈,過去在研究韓國與越南的儒學比較時,常覺得歷史材料的困乏,二○○九年結識了許燦煌,得知有這一批學界的新資料,她的研究道路彷彿出現了一道光,找到了繼續前進的大道。她認為許燦煌是以一種人類學式的熱忱與好奇心進入文史的田野。他的收藏不僅限於舊書攤、跳蚤市場,之後更深入越南鄉間、城市,進入一般尋常人家中尋寶。歷史就在民間,許燦煌走進了一個有溫度的田野,歷史從這些短簡殘篇、破舊的字跡中活了過來,走了出來。歷史能夠這樣讀,也真是暢快過癮了。

新南向應有新思維

許燦煌收藏的「破爛紙張」,早期主要集中在一九四五年前越南封建時代的文獻古籍,近年來也陸續收藏了越戰南北分裂與統一之間的報章書籍,以及一九六○年代東南亞華人世界的絕版報紙。一九七五年前後因為排華陰影的歷史背景,越南人對華文大都噤若寒蟬,華文出版品多被燒毀以保身家安全,收藏有一定難度。從字體蒼勁的越南聖旨、詔文中,體會「小中國」過去臣屬大國的一段歷史;從華語的小學教科書、發黃的報刊中,近代東方的動亂,國際現勢的詭譎多變,都在眼下手邊的幾疊散亂文件中,抽絲剝繭地精采演出。

他最常被問到的問題,不外「一個台灣人為什麼要收藏越南史料?」、「越南歷史跟我們(台灣)有什麼關係?」許燦煌表示,這些歷史資料留在中國與放在台灣手上,效應完全不同。中國是以一種上位、統治者的思維來審視這些資料,台灣則屬於中立中肯的姿態。
李小龍逝世專刊
上圖:近代的收藏,也包含這份碩果僅存的李小龍逝世專刊。華人文化以及華人在海外的命運,都可以在這些歷史資料中找到蛛絲馬跡。

「越南對中國有一種歷史的糾結與矛盾,對於這一段越南的華文化歷史,越南人倒不會不承認,只不過大多不願(主動)提起。」來台七年,今年剛從台大法律所畢業的越南留學生蔡玉芳明告訴我,「身為一個越南人,卻是第一次在國外看到這麼多珍貴的越南文書。看到一個非越南人,卻對我的國家有比自己更深入的研究與收藏,感覺很是敬佩。」

許燦煌的收藏亦曾引起河內漢喃研究院的高度重視,院長阮俊強特別到訪,除表驚喜,亦頻頻感謝許燦煌對於保存越南漢喃文獻古籍的付出,並告知他的收藏,遠超過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、法國遠東學院、日本東洋文庫及荷蘭萊頓大學的總和。藉著這些珍貴的收藏,許燦煌希望能引起兩方政府的進一步文化交流,也讓越南知道台灣的文化底蘊。

「台灣有很多優點,但最大的致命傷卻是眼光短淺,經濟淺盤,我們不去管國際社會發生了什麼事?將帶給我們的影響?成功或失敗的價值觀,總是以經濟利益為著眼點。」一位長期關注東南亞事務的學者如此評道。距離一九九三年第一波的南向政策迄今,已經有相當不同的時空背景,二○一七年台灣的新南向政策,眼光不應只看到經濟。經濟殖民的帝國如英、法等國,在進行利益掠取之前,最起碼尚將研究當地歷史文化視為首要之務。

許燦煌感嘆:「連對方的文化都不了解,就急著想賺對方的越盾,其實是非常短視的。」一個無所求的越南台商,誤打誤撞蒐集越南文獻,二十年後,收藏範圍與認知卻比專業學術圈還要深廣扎實。這一位台越的地下文化大使,提供了台灣新南向政策的另一種視野,或許,文化的曲徑,才是最快速的經濟捷徑!

許燦煌 文庫 漢喃古文獻登入史館史冊
上圖:一個機緣,開啟許燦煌皓首窮經的多年收藏,這一批漢喃古文獻即將登入史館史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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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燦煌 – 英國國家廣播 BBC 專訪 1/3